艾楓冰涼的手帕,也揉著牛低沉的哞叫,羊甜媚的咩叫,遠(yuǎn)處牧人馬鞭滾落平野的脆響,夜半忽起的怪誕的暴風(fēng)雪,騰格里不知所云的叮嚀。
“那是什么?”艾楓指著祁連山腰上墨綠的松樹問我。
“那是松樹,他們永遠(yuǎn)是綠色的。”
“那日蘇,你見過楓樹嗎?”艾楓看著我。
“沒有。”
“楓樹會變色,他們一會兒是綠色,一會兒是火紅的。”艾楓說完以后就沉默了,這個年輕人的瞳仁里,火焰漸漸地熄滅下去,他眼睛好像里有片楓林變得墨綠。他應(yīng)該遇到傷心的事情了。
我不知道該說什么,拍拍他的肩膀,跟他一起在十萬光明下面沉默著,沉默著。
“將來,我們一起去看楓樹吧。”艾楓打破沉寂。
好,將來我們?nèi)タ础?/p>
艾楓要走了。
他在我的蒙古博里住了三天。
臨走之前,他對我說:“記得去看楓樹,在北京香山。”
“北京遠(yuǎn)不遠(yuǎn)?”我沒聽過北京這個地方,在腦子里構(gòu)造一片長滿楓樹的平野。
艾楓又不說話了,他總是這個樣子,真的很煩人。
“很遠(yuǎn)吧?”我按捺不住開腔了。
誰知道艾楓突然之間抱住我,像孩子一樣哽咽:“答應(yīng)我,一定要去,十月份我們一起去。”
好,我們一起去。
艾楓走了以后,我還是一個人住,但總覺得有些不習(xí)慣,如同有人強行在我心里種草,又狠心拔下去。
那個淺淺的草坑在那里發(fā)炎潰爛,搗爛的苦龍草也無法修復(fù)那種徹痛。一痛我就抱著馬頭琴在河邊狂拉,連調(diào)子也沒有了,我恐懼地想起阿爹說過的話:“琴聲亂的人不適合在草原生活,他們已經(jīng)有了不高遠(yuǎn)的心。”
我沒有高遠(yuǎn)的心了,這是不是意味著我的離開?離開之后我要去哪里?
腦子里頓時浮現(xiàn)那個地方——北京。
想去是一回事,能不能去又是一回事,我整理好了行李,看到無邊無際的草原,感到無所適從。為什么我的家那么大呢,我就是想出個門。
我想到了大大(大伯)送我的手機,他說如果有需要就按上面的聯(lián)系人,他一定會盡全力幫我。當(dāng)初被我嗤之以鼻的關(guān)懷,現(xiàn)在卻成為救命稻草一樣重要的線索。
幾乎是沖了過去,我摸索到床底下的盒子,按照說明書小心翼翼的拼裝,等它被摁亮的剎那,我的眼睛有點酸疼。我捧著手機,按照那張泛黃的紙條上所寫的電話號碼艱難對號入座,一串手機號碼的輸入并沒有對付狼那么簡單。
通了。
電話那邊是大大的聲音,吸飽了手把肉的香味兒,裹著鼻音,他很驚喜,問我是不是想回家。我低聲說,不是的,我想去北京。
電話那頭安靜了很久。
大大對我說,我有車,別讓你阿爹阿媽知道。
他先掛了電話,電話這頭的我在原地,抿著嘴巴。眼睛浸滿了淚水,阿爹阿媽蒙古博里的熱氣氤氳上來,我再也看不清眼前的東西。
我來到北京,背著我笨重的馬頭琴,身上攜有干牛糞和草香,混雜在時髦香水中間。他們每個人看上去都昂首挺胸,是誰給予他們高傲的恩賜呢。
北京的大路上車流不斷,高樓突兀地躥出來,極其嚇人,我下意識地往遠(yuǎn)處看那座祁連山,卻找不到了。
我想起來了,我在北京。
我離草原很遠(yuǎn),離艾楓很遠(yuǎn)。
“你知道香山怎么走嗎?”我輕輕碰了碰在陽傘下吃東西的一位姑娘,她回頭,眼里閃過一絲驚異,后恢復(fù)平靜,對我說:“喏,香山就在你的前面,直走就成,不過要門票錢,你有嗎?”
我順著她下巴指的方向看,并沒看到我期待的紅色,不過總要試試。我邁開長腿往那個地方走去,周圍那般陌生,我是世外人,走在他們的邊緣。
“香山是在這里嗎?”我又逮了個路人。
那位大伯點點頭,拂開我的手徑自走開。
接下來就是門票錢的問題了,這當(dāng)然難不倒我,草原人民都富有智慧。
我席地坐下,拿出來我的馬頭琴,想著,拉什么曲子呢?就拉首叫做隨便的隨便曲子吧。
眼睛一閉上就看不到人了,只能看見灰蒙蒙的祁連山,那天晚上白凈的月亮,我憑著手感亂拉一氣,路人卻是都圍過來,嘈雜地贊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