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嬸站在二十樓的陽臺上，望著夜幕下的古城。一條河圍著一座古老的寺廟，河水上灑著破碎的燈光，被風搖晃著擺來擺去。寺廟周圍，都是矮矮的商鋪和街道，天剛剛黑下來，人行道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，他們在各種商鋪里進進出出，在紅綠燈路口扎堆，在人群里尋找自己的影子。那些行走或駐足的人群，越來越小，越來越分散。大嬸腳上套著拖鞋，還沒換下上班時的那件灰色套裝，高級服裝把大嬸纖細小巧的身材包裹的很勻稱。頭發(fā)已經放下來，垂到腰間散漫的披著，有幾根吹在嘴角上，被口紅黏住，大嬸用左手輕輕撩到一邊，右手隨即把已經點了一半的香煙放到嘴邊，吸了一口，吐出的煙圈一圈一圈的擴散在夜色里。她吸煙的樣子，有點搖滾女郞的狂野，下顎高高抬起，瞇著眼睛，故意大力的吸一口，再狠狠的吐出去。她有著東方人的面孔，身體里卻住著一個西方的靈魂。

　　在公司，她把那頭迷人的卷發(fā)隱藏起來，高高挽起，就像歐洲修道院里的修女一樣恪守準則，保持端莊。沒有人能跟她隨便開玩笑，她認為自己是不隨便的人，不能被這些隨便的人隨便對待。大嬸在一家大型外貿公司上班，才剛剛三十幾歲，就做上了公司高管的行列，這讓她在同學圈里被奉為勵志的代表，近幾年的同學聚會都是她在幫班長張羅著。每次聚會，總要讓她發(fā)表幾句，這對大嬸來說太熟悉不過，公司每周一的會議，總是有她發(fā)言的機會。好像站在上面的人不會感覺到時間的消逝，十幾分鐘，半小時，往往是一小時，兩小時。科學的講，發(fā)言是讓你保持青春永駐的好方法，因為，沒有什么能讓你如此忘懷！大嬸底下管理著十幾個人，這些人有些是進公司很久的老油條，有些是些關系戶，不要以為這樣的公司就沒有關系戶，這種供需關系在中國任何地方都有它存在的價值。這樣的一群人管理起來當然是很讓人頭疼的事情，不過所幸大嬸對他們沒有什么實質的要求，大家個人拿個人工資，相互不干擾，反正賺的都是外國人的錢，一群中國同胞之間當然要同仇敵愾，團結起來，從這些八國聯軍的后代身上把當年搶某園的利息討點回來。而老外也早已入鄉(xiāng)隨俗。比如，大嬸曾經的主管托馬斯，他剛從英國來的時候，吃不慣中國菜，每天讓大嬸幫他定西餐廳，在吃遍了周圍十幾公里以內的西餐廳后，終于愿意換換口味。大嬸帶他去了一家在古城非常有名的老店，店不大，但裝修卻很精致，工作日的中午都要排隊。

　　在吃完了大嬸點的一桌中國菜后，托馬斯對大嬸贊不絕口。那時大嬸剛畢業(yè)一兩年，對這樣的夸獎，總會表現出少女該有的羞澀，而這種中國式羞澀，在老外眼里，是與眾不同的。老外在這樣的年齡，早已不羞澀了，他們在進入大學之前，或多或少都經歷過愛情的啟蒙，而中國的傳統觀念和高中時期緊張的生活使得有些像大嬸這樣的人，沒能在那樣的純真年代談一場介于荷爾蒙與腎上腺激素迸發(fā)的戀愛。大學時期，大嬸對自己的未來已經做了很清晰的設想，這使得她有著高于同齡人的成熟感。她是社團的活躍分子，經常對學校的外國留學生展現出東方古國的熱情與適當的關懷，她的口語在學生時代就已經可以跟老外進行通暢的交流了。大嬸的口語發(fā)音讓托馬斯對她很是贊賞，說她擁有上世紀英國貴族的優(yōu)雅發(fā)音，這樣的恭維話，像英國人對鄉(xiāng)村的迷戀一樣耐人尋味。大嬸回到那時跟別的小女孩妹一起租的單間里，聯想自己坐在偌大的莊園喝下午茶的情景。那時網上正在熱播《唐頓莊園》，大嬸每天追劇，對英國文化和習俗細心琢磨，把托馬斯想象成了劇中的大表哥馬修。

　　站臺被人頭簇擁著，一輛接一輛的公交車滿載而歸，往東城和西城去。街道上的霓虹燈越來越冷清，一盞連著一盞，一盞溫暖著一盞。大嬸的那根煙燃到不能再燃了，她把煙蒂扔到洗手池里沖走，倒了杯紅酒慢慢的呷著。她的眼睛空空的，白眼球上的血絲跟酒一樣紅，她望著那些看不見的或看得見的，想著那些想到的和想不到的。